伦敦的雾,最先是从康河的涟漪中荡漾出来的。它似乎也是那河水的一部分。

  那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丝丝缕缕,烟一般从河面上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让人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温馨。那雾,也充满着勃发的生机,水淋淋地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情愫。
因了这雾,周围的景色也都生动起来。
河水也越发安详与平静。水波不兴,藏红花星星点点的落英漂浮在上面。被一个梦境切掉了半轮的月亮,静静地游弋在上面。柳树的枝条深情地垂下去,很有耐性地在水面上划动。河水如同一张唱片,那些无声无字的歌便飞扬出来。
康河,实际上应该称作剑河。它从举世闻名的剑桥大学城穿过,几所最有名的学院在它的东岸排开,河西为各学院的活动场所,在这座大学城林立着30多所学院,剑桥大学只是个象征性的名字,最早的大学创建于1209年。其中大名鼎鼎的是王家学院、三一学院和圣约翰学院,它们并排在大学城中心的国王大街上,是这个大学城最有气派的建筑群体。它拥有造诣很深的院士和教授,培养出许多世界杰出人才。英国文学史上著名诗人德蒙·瓦勒尔、荷拉斯·瓦尔波尔和罗培特·布洛克即出自这座大学城的王家学院。剑桥大学的许多地方一直保持着中世纪以来的风貌,到处是几百年来不断按原样精心维修的古建筑。
对于那些黑眼睛黄皮肤的莘莘学子,这月光灯影下的康河岸,更具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康河的美,不只是油画般的异国情调,它的高贵和宁静又带有几分忧郁,犹如那故国淡远的萧声。
林徽因和徐志摩总是踩着泼洒下来的月光和雾,静静地在康河岸边漫步。这个时候,对面尖顶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在他们身后幽远而苍凉地响起。那金属的声音是一种感召,总是让他们怀想起隔山的灯火,怀念起一个个酒一样浓烈的月光之夜。
林徽因那年16岁,她天生丽质,已是风姿绰约的纯情少女。她的美丽,已为许多青年男子所倾倒。然而,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诗人独到的慧眼,从她谜一样的眼睛中,读出她与生俱来的忧郁。
他,就是24岁的徐志摩。
当他们踏上石桥台阶的时候,林徽因耳边响起了波浪一样的话语:“徽因,在这样的时候,你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微笑不语,伸手摘下一片柳叶,轻轻地衔在嘴上。
那时他们正走上叹息桥,这是圣约翰学院仿威尼斯同名桥梁而建的一座精制的木桥。这样的小拱桥在剑桥有7座,与后河区的校园相连,各具特色。这座叹息桥,是最精美的一座,两侧全是窗户的小走廊,在月光下迷离着一种舒心的氤氲。白衣白裙的金发少女,三三两两,用长篙撑着小船从桥洞下穿过,把一串串青春烂漫的笑声远远带开去,雾和月光的帷幕被掀开,又迅即合拢。只看见叶子一样飘过水面的白色影子,让人心往神驰。
“我很想像那些英国姑娘一样,用长篙撑起木船,穿过一座座桥洞,可惜我试过几次,那些篙在我手里不听摆布,不是原地打转,就是没头没脑往桥墩上撞。”徐志摩说。
徽因默默地走着。
“你知道康河最美的是什么?是这雾,这月光。它像母亲一样梳理你的发丝,擦你眼角泪滴。有了这雾,这月光,你才不会感到无家可归。”志摩继续说,“你知道吗?不是谁都有这种感受的。这美总是给你一种颤栗,这才是美的真正本质。没有颤栗,美也就没有了。你知道这座桥吗?”
他们走上王家学院的“数学家桥”时,志摩又谈起了美与人生:“这座桥没有一个钉子,1902年,有一些物理学家出于好奇,把桥架拆开来研究,最后无法复原,只好用钉子才重新组装起来。每一种美都有它固有的建构,不可随意拆卸,人生就不同,你可以更动任何一个链条,那么,全部的生活也就因此而改变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看着他玳瑁镜片后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觉得,他笑的时候很沉郁,那笑容常常在中途就被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很吝啬地兜了回去,一个24岁的青年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这种笑容。
“我想,我以后要做诗人了。徽因,你知道吗?我查过我们家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谁写过一行可供传颂的诗句。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入金融界的。徽因,我的最高理想,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汉密尔顿,美国历史上资产阶级著名政治家,联邦党领袖,曾任财政部长)。可是现在做不成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写诗。”
“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你去温源宁的校舍约他到桥上看虹去,有过这样的事吗?”徽因好奇地问。
志摩点点头。
“你在桥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吗?”
“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虹?”
“呵!那完全是诗意的信仰。”
他娓娓地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河水,仿佛他的满腹心思已交付给荡漾在水波里的影子。
初相识的时候,这目光就让她的心无可名状地颤动了一下。
那天,在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留学的江苏籍学生陈通伯,带了一个高高瘦瘦飘然长衫的青年,到他们父女下榻的公寓,陈通伯介绍说:“这位叫徐志摩,浙江海宁人,在经济学院从赖世基读博士学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书法艺术,慕名拜访。”
官场失意之后来伦敦讲学的林长民,刚刚摆脱了政坛的困扰,很喜欢和青年人交朋友。他的周围经常围拢着一些青年学生,看得出,父亲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玳瑁镜片后面闪动着迷离目光的青年。他们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时候,林长民谈起徽因,甚至当着这个陌生青年的面喊她的乳名“徽徽”。
她原名林徽音,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思齐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后来,为避免与当时一男性作家林微音相混,从1934年起改为林徽因。
徽因莫名其妙地发现,志摩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不时地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当那下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时,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
林长民问志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宁什么地方?”
“硖石。”徐志摩回答。
“硖石?”林长民的眼睛放出光来。“家严曾任海宁知府,硖石我是去过的,镜一样的平原上,镇两侧兀自矗起两座秀丽的山峰,你们那里叫“双山”。东山很美,那时我还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种浮石,放在水里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种芦苇,丢到水里却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说怪不怪?”
志摩笑了:“浮石沉芦,是硖石两件罕事,难得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林长民接下去说:“我还爬过东山顶上的六角宝塔,也和几个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炉搬出来,我们轮流扮菩萨,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搬香炉的年龄,神采飞扬起来。
“如今那庙破得可不像样子啦!香炉没有了,菩萨也没有了,没有变的,只有后山的白水泉,水还是那么清,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志摩也忘情了。
“那时正贪耍,乌青青从屋头往出跑,野勿晓得脚深脚浅。”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欧!”
两人欣然忘机,竟不由自主地用硖石土话聊了起来。徽因如坠五里云雾,那双杏子般眼睛转动着:“爸,你们说什么呀!”
“伊勿晓得野那介,志摩哩格位乡党!”林长民依然收不住兴头。
徽因和志摩笑得直不起腰来。
乡音如水,迅疾把初识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谈了很久。
从此,志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四点,饮茶是林长民的功课,这也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人乡随俗,这也是他祖上的习俗。英国人嗜茶,也有300年历史,英文里茶叶的发音,在19世纪中叶即按其故乡福建语发音叫做tea。
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国式的,茶壶却是传统的中国帽筒式茶壶,壶上加一棉套,用来保温,棉套做成穿长裙少女的样式,客人喝茶时,林徽因便端上几碟热腾腾的小点心。
志摩常携二三好友来陪林长民聊天。聊到兴酣,林长民照例铺开宣纸,呼徽因磨墨,笔走龙蛇,几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声。林长民的即兴之作总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迹未干,就被来客拿走了。兴致高时,他挥毫悬肘,可从黄昏直到夜半。志摩等人,铺纸奉茶,也一样兴致勃勃。那些出神人化的书法作品,有许多被英国的朋友视为珍宝,必欲努力求之。
林长民写字陶然忘机,有时徽因便同志摩在里屋聊天。有一天,林长民放下笔时,徽因、志摩双双从里屋出来,他竟脱口对房中的陈通伯等客人叫道:“你们看,我家徽徽和志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徽因和志摩顿然红了脸颊。
便是陈通伯也感到突兀,张大了嘴巴。
此时,徐志摩已同结婚4年的夫人张幼仪住在剑桥附近巴士顿乡下。志摩3年前只身出国,先到美国麻州克拉克大学读经济学,一年前从美国来到伦敦,张幼仪是志摩到英国后,由张莫若从硖石带到这里来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远,志摩通常骑自行车往返,有时也坐街车,聊得晚了,林长民也让徽因送志摩一段路。
他们沿着通往巴士顿乡下石板小路缓缓走着。浓重的雾气悄悄从四周弥漫上来。徽因的手电筒光可盈尺,为志摩照着前面的路。秋虫在他们脚下鸣叫,唱着一支生命的古歌。头上,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那个季节已退到了时光的边缘。
“又是一叶落知天下秋了。”志摩感叹着。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拣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仿佛要把那生命的余烬吸进肺里。“这是离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叶子,在不定的风里飘来飘去,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林徽因看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哪里知道,长期以来,这种莫名的忧伤何曾离开过志摩一时。
徐志摩在美国读经济学期间,接触到罗素的哲学,毅然决定到英国投师罗素门下,然而罗素却与校方意见相左被解聘,此时去中国讲学,徐志摩与心中的圣哲失之交臂。被希望折磨得几近绝望的他,终又考取了剑桥的经济学院,半年之后,在一个命运安排的偶然机会里,他结识了知名作家狄更生,狄氏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推荐他到王家学院读特别生。
林徽因默默地听着。
志摩娓娓地讲着这些,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经懂得了苦难对于亲历者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苦难。而她,仅仅是个听故事的人吗?她多想把纤细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徽因,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可以读给你听吗?”志摩问。徽因点点头,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志摩那夹杂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在夜雾里缭绕着。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萧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志摩的眸子悠然亮了。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破浪自在优游;
徽因又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志摩亢奋地说:“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极了!”他朗诵的语调更加昂扬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
林徽因用双手捂住脸庞,她不敢让志摩看见,泪水已涌出了她的眼睛。晚祷的钟声苍老地在远处咳了两声,志摩停住脚步,半分钟之后,他把手伸给徽因,林徽因却把那只手电筒塞到他手里。
她有几分怅然地看着那缕光束,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地飘进了远处的雾岚。


阳光下的海,灿烂得如同布莱顿的玫瑰园。
浪花的颜色是全部光谱的颜色,热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种锋利得能割伤情感的蓝,那种碰一下就能弄出许多响声的蓝,同时又是那种温暖得把你包裹起来的蓝,没有谁能说出那种蓝的复杂的内涵。
沙滩是松软的,蓬蓬松松地撑起一片阳伞的世界。一把细沙过手,掌上便灿然闪烁着无数金色的星子。卖海鲜的小贩在沙滩上的阳伞中穿梭着,那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篮子里是煮成金红色的大螫蟹,还有淡紫色小龙虾,他们用英格兰民歌样的嗓音叫卖着,吸引了来自各地和许多国家的海浴者。
不远处皮尔皇宫拖着修长的影子。这座阁楼式的建筑物——大帝国摄政时代的王宫,拥有着东方神秘的色彩,成为这座小城最豪华、最漂亮的海外休闲别墅。
林徽因是跟随柏烈特医生一家来布莱顿度暑假的。
这座英国南部的小城,面对英吉利海峡,北距伦敦近80公里。从11世纪开始,就是一个航运繁忙、鱼市兴盛的地方,如今布莱顿的观光价值,早已超过了它的原始意义。
据说这里的海水,有治疗百病的功效。林徽因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观光旅馆,都竖着一块“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柏烈特医生站在浅水处,往身上撩着水,做着下海的准备。他有50多岁,头发全白了,是一位诙谐、和善的老人。
他活动着关节,招呼着女儿们下海。他的5个女儿:吉蒂、黛丝、苏姗、苏娜、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21岁,黛丝与林徽因同年,苏姗和苏娜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极其相似,分不出哪一个是苏姗,哪一个是苏娜。她们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还是一个小学生
穿着泳装的五姐妹簇拥着林徽因,走在海滩上,吸引了许多目光。
吉蒂和父亲很快游到深海里去了。黛丝在浅海区教林徽因游泳,照应着三个妹妹。黛丝给林徽因做着示范动作,林徽因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丝教的要领,手脚并动,不停地划着海水。黛丝一面纠正着动作,一面鼓励她:“别怕,菲利斯,这海水浮力大,不会沉下去的。”
菲利斯是林徽因在英国的教名,柏烈特的女儿们都习惯这样称呼她。
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时候,一下子又塌了下来,于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着黛丝:“来!工程师,帮帮忙。”
黛丝一会儿就给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因问:“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看到你身后那座王宫了吗?那是中国风格的建筑,明天我要去画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顺便也给我讲讲中国的建筑。”
林徽因问:“你说的是盖房子吗?”
黛丝说:“不,建筑和盖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筑是一门艺术,就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大师们才能掌握的。”
林徽因的心动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父亲和徐志摩的信。父亲在信中说:
得汝来信,未即复。汝行后,我无甚事,亦不甚闲,匆匆过了一个星期,今日起实行整理归装。“波罗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则发行李亦可少缓。汝如觉得海滨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与柏烈特家人同归。此间租屋,十四日满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发出为便,想汝归来后结束余件当无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与说及,我何适,尚未定,但欲一身轻快随便了,用费亦可较省。老斐理璞尚未来,我意不欲多劳动他。此间余务有其女帮助足矣。但为远归留别,姑俟临去时,图一晤,已嘱他不必急来,其女九月梢入越剧训练处,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为宜,我即他住。将届开船时,还是到伦与汝一路赴法,一切较便。但手边行李较之寻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临时再图部署。盼汝涉泳日谙,心身俱适。八月二十四日父手书。
林徽因接父亲的信,对临行前的准备并不甚着意,而徐志摩那封英文信却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郁起来,仿佛心中有许多拔不断的丝,抽得她心中隐隐作痛。徐志摩那满纸都是哀怨的情绪,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怎样给徐志摩回信。
吉蒂同时亦收到恋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极了。不高兴的只有柏烈特医生,那一天父女俩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学习骑马的教师。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闻”的马,威廉把它训练得又敏捷又驯良。柏烈特医生反对吉蒂的恋爱,是因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跟父亲吵了架,吉蒂对林徽因说:“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亲在乎,他不知道爱情有自己的法典,我们不是小说里的人,不可以只留下一个凄美的回忆,我们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才是唯一的筹码,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总是和徐志摩的信同时到达,差不多一天一封。苏姗和安妮每次取回信来,都乐不可支。她们把威廉的信叫“好新闻”,把徐志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丝约了林徽因去皮尔皇宫画素描,皇宫的设计完全是东方阁楼式的,大门口挂了两个富有中国风味的八角灯笼。林徽因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爷爷家,屋里也挂过一对这样的灯笼。
爷爷林孝恂(1914年病逝)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做过石门、仁和知县和海宁知州,曾参加孙中山革命运动,徽因的堂叔林觉民、林尹民是广州黄花岗烈士。祖母游氏(1911年病逝)生五女二子。父亲林长民是家中的长子,当时是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秘书,派驻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学,习电气工程。大姑林泽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虽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家中。一大群表姐妹天天在一起,每到春节时,爷爷就带着她们用绢纸扎灯笼,五颜六色地挂在门庭里。与林徽因最要好的是大姑家的表姐王孟瑜和二姑家的表姐郑友璋。二姑去世早,表姐郑友璋一直在她家里长大。
爷爷最喜欢的是徽因。她在杭州出生,在爷爷身边长大。没上小学前,由大姑母林泽民教她认字,唐诗、宋词教她一两遍就能很熟练地背下来。8岁那年,祖父由杭州移家上海,住虹口区金益里,她与表姐妹们入附近爱国小学,读二年级。父亲的来往信函全由她承转,大娘、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笔,父亲的来信也总是写给她。父亲很喜欢她,经常寄些吃的和玩的东西赏她。
9岁那年,父亲林长民把家迁到北京前王公厂旧居,徽因一人留沪陪爷爷,直到第二年爷爷搬来,她与表姐妹们同人英国教会学校培华女子中学读书。
袁世凯称帝时,全家迁居天津英租界红道路,父亲独留京中。那时同母妹妹麟趾刚病逝,二娘生的几个弟妹都还小,燕玉、林桓林恒,大的刚刚两岁,小的不足半岁,经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家里许多事,都由12岁的徽因应酬。
1917年张勋复辟,全家又迁往天津自来水路,父亲林长民去南京,徽因独留北京看家。7月父亲担任了段棋瑞内阁司法总长,举家由津返京。1918年父亲卸任后不久便与汤化龙、蓝公武去日本游历,徽因感到寂寞,一个人在家里编了一本字画目录。父亲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满怀期望得到夸奖,父亲却以为不适用,徽因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林长民一直把徽因视同知己,有什么事总是同她商量,吉蒂为此很羡慕徽因,为了她和威廉的事,她与她的父亲已好几天不说话了。
度假结束以前,林徽因又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读汝致壁醒函,我亦正盼汝早归。前书所云与柏烈特家同回者,如汝多尽数日游兴了。今我已约泰晤士报馆监六号来午饭,汝五号能归为妙,报馆组织不可不观,午饭时可与商定参观时日。柏烈特处,我懒致信,汝可先传吾意,并云九月十四日以后我如他适,或暂置汝其家,一切俟我与之面晤时,决定先谢其待汝殷勤之谊。八月三十一日父手书。
壁醒是老斐理璞的女儿,她的母亲和妹妹雷茵娜此时正在中国,住在林徽因家里。前不久,父亲同壁醒一起看望了糖厂主柯柏利克。柯柏利克是老斐理璞的姻亲,他同柏烈特医生一样,也是林长民的老朋友,徽因一年吃的糖不下三木箱,全由柯柏利克供给。徽因不能去辞行,只好写了封信请壁醒代劳。
威廉来了。
威廉是骑着“好新闻”来的,那是一头乌青色的高头大马,毛色如同绸缎般光滑,在太阳下闪着光,最漂亮的是它的鬃毛,威廉给它梳了许多小辫儿,修剪得整整齐齐,见到吉蒂,“好新闻”也亲昵地闻了闻她的手。威廉在旁默默地笑着。
威廉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一头栗色的卷发衬托着一张很英俊的脸庞,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穿一身雪白的猎装,显得十分潇洒。
他彬彬有礼地向柏烈特医生问候,柏烈特却转身走开了。
吉蒂勇敢地扑到威廉的怀里问:“威廉,能带我走吗?”
威廉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吉蒂拍拍“好新闻”的头,转身上马,对林徽因说:“再见吧,菲利斯。好好爱你的玳瑁,别让他失望。”
威廉也飞身上马,他用脚轻轻磕了一下“好新闻”的肚皮,“好新闻”飞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度假就要结束了。20天来,林徽因的游泳技术大有长进,已经能随柏烈特医生游到很远的地方了。
更重要的是,20天来的海滨生活,让她有时间去思考原来懵懂的爱情,吉蒂和威廉的爱,给了她许多启迪,她决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站在海边,海风把浪涛推涌到她脚下,又迅速退开去,仿佛它洞悉了一切奥秘。


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沙士顿,有着中世纪英格兰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调。
栗树的浓荫,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农舍,那些参差错落的农舍,灰色的墙皮年深日久地斑驳着,像天上山雨欲来时铅色的天空。
这是一年中最生动的季节。满目的青草黄花勃发着一种强悍而热烈的生命,艳丽绝伦的罂粟,三朵两朵摇曳其间。红了半面脸庞的苹果探过篱墙,泄露了关于这个季节的全部消息。
靠村边一所低矮的农舍,是徐志摩和张幼仪临时安顿下来的家。门前有一口自来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条小路弹向远方。日落时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来,很自然地让他们怀想起硖石乡居的风光。
早晨,志摩推起自行车去剑桥,他总是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停住脚步。理发店是两间木板房子,也兼作邮亭,门口挂着一个古里古怪的信箱,好酗酒的大胡子约瑟是镇上尽职尽责的邮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红边的制服,显得很是神气。他怀里永远揣着一只扁扁的栗色酒瓶,朗声大笑的时候,土酿威士忌的气味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身背一只羊皮邮袋,每天在村里早中晚巡行三次,投送并收取沙士顿的来往信件。他是这个小镇欢乐与悲伤的使者。执行公务的时候,他的面孔刻板没有表情,只有见到徐志摩,他的脸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劲拍打着徐志摩的肩头,对这个身穿长衫的中国学生喷着酒气,用夸张的语调和英格兰式的幽默,称赞着徐志摩年轻的妻子。徐志摩很喜欢与约瑟聊一小会儿。面孔刻板的大胡子邮差却能唱风味很足的英格兰民歌,还能够背诵彭斯的诗。高兴时,他的话妙语联珠,神情孩子样天真。
差不多隔一两天,徐志摩便把一封信交给约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给林徽因的。
那个丑陋的邮箱,从此在徐志摩的眼睛里神圣而美丽起来。他总是期待着约瑟那双缺了一个指头的手,不紧不慢地打开扣吊上的黄铜锁,也许那里边有一只素洁信封是属于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总是被徐志摩的信折磨得辗转难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极其准时,尽管徐志摩每隔一两天,便照例到林家公寓吃茶、聊天。
几乎所有的信,满纸堆积着让一个17岁少女脸热心跳的句子:
——也许,从现在起,爱,自由、美将会成为我终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为,爱还是人生第一件伟大的事业,生命中没有爱的自由,也就不会有其他别的自由了;
——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当我的心为一个人燃烧的时候,我便是这天底下最最幸运又是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给予了我从未经过的一切,让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杰作;
——爱就是让人成为人,你懂得爱了,你成人的机缘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儿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似乎除了林微因自己,没有谁知道徐志摩的心是那么热烈的燃烧着。为了爱,他甚至可以做一块殒石。
终于有一天,大胡子邮差把徐志摩的一封淡蓝色的信交到张幼仪手中。张幼仪无意中拆开,读了一半儿,便觉得天旋地转,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血流好像要倒灌进心脏,她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才读完了全信。她觉得那铅灰色的天空,在一个瞬间倾塌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转。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竟会是林家大×××的亲笔。她的眼前只飞旋着那几个字:我不是那种滥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够爱我,就不能给我一个尴尬的位置,你必须在我与张幼仪之间作出选择……
张幼仪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想喝一口水,手却抖得握不住杯子。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与共的那个男人,现在重新陌生起来。
她身在异国他乡,那种寂寞原是难耐的,她需要有一个结实的肩膀。但这半年来,徐志摩经常早出晚归,到家后也没有多少话。她恨自己糊涂,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徐志摩几乎言必称林徽因,她见过他们在一起时徐志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没事时总是跑理发店,可他的头发不催几次就想不起去剪剪,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她的警觉。作为一个女人,这种粗心真是致命的。
她不能忍受命运在这样的时候,当胸给了她一拳。
她16岁嫁给徐志摩,那时还是情窦未开的少女,她把一生都寄托给了这个本来应该相依为命的男人,她也是大家闺秀,大哥张君劢是浙江省的一个署长,二哥张嘉敖是中央银行总裁,张家在江苏宝山是炙手可热的望族,他们的结婚是二哥嘉敖从中撮合的,他也是志摩的好友。结婚4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阿欢,眼下已经3岁多了,聪慧可爱,是爷爷奶奶掌上明珠,志摩也非常喜爱。难道这一切他都忍心抛下吗?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猛然感觉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她想起,当她把那个消息告诉徐志摩时,他竟是那样漫不经意的样子。这事曾使她很伤心了一段日子。
依然是那串熟悉的车铃在门外响起,迎出门去时,她踉跄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稳了。她像往常一样,欣赏地看着他放好自行车,抖落着长衫上的尘土,然后走进屋子。饭菜摆到桌上,他们默默地一起进餐。饭后,她照例奉上一杯家乡新茶,同时也把那封打湿她泪水的信递给徐志摩。
她平静地看着徐志摩读信,一杯又一杯给他的杯里续着水。那杯茶已经淡得没有了颜色。
徐志摩怔怔地看着屋角里某一个部位,有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匆匆忙忙地织它的网。
街上,醉酒的大胡子邮差约瑟,唱起一支忧伤的歌子,别离的调子荡漾在晚风中。
夜色深沉。
沙士顿田野上铺天盖地的向日葵,在秋风里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张幼仪带着一脸惆怅和眷恋,离开了这个给了她许多温暖记忆的英格兰小镇,好心肠的大胡子约瑟,从远方飘来一支歌伴她上路,她的眼里储满了泪水。
在张幼仪动身去德国柏林留学之前,徐志摩频频收到了老父徐申如言词剧烈的家书,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儿子真的抛弃结发妻子,他将登报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并把家政大权交给张幼仪。
事实证明,这位性格倔强的老人至死也没有原谅儿子。
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张幼仪将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结在她心上的茧子,再也抽不出丝来了。
1921年10月14日。
早晨的阳光,把泰晤士河海口涂染成了一片猩红色,远处的海如一块血胎玛瑙,闪着华贵的光泽。雾渐渐散去,汽笛声于是清晰起来,长一声短一声地飘过水面。
“波罗加”船就要起航,水手们穿梭般忙碌着,风吹拂着一面面彩旗,如同船舷上的女客挥动着纱巾。地中海的信天翁拍击着硕大无朋的翅膀,从船舷边掠过。
开船的汽笛还未拉响,徐志摩觉得他的心已让信天翁的翅膀带到了海天深处。
林徽因和父亲站在甲板上。她一身湖绿色衣裙,明净如水,在金发碧眼、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中,如芙蓉出水,玉立亭亭。她白皙的双颊飞起一抹红晕,那双杏子般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忧郁与疲惫,她的手扶着冰冷的栏杆,那寒意便通过双手浸透了她的全身。
林长民身穿蓝布长衫,长长的胡须如一蓬水草在海风里飘动,他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帽子,向站在岸上的徐志摩和他的朋友致意。他结束了一年多的讲学生涯之后,诸多感慨充盈心间,女儿徽因也读完了中学,现在他不无欣慰地踏上了归国的旅途,站在这块甲板上,就好像踏上了故国的门槛,一身荣辱,两袖烟尘,都将付予这浩渺碧波,失去的将万劫不复,等待他的又是一个海市般缥缈的未知……
整整一座浪卷涛飞的英吉利海峡在徐志摩心中翻腾。他觉得他对徽因要说的话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个世纪去说,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从她的目光里努力去读出那种承诺,那种渴望,那种与生俱来的默许。这朝阳下的海水,是燃烧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镜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脸庞在扑朔迷离的镜片上幻化着。
缆绳解开了。锚链抖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心壁上放大了许多倍。
徐志摩觉得,维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绳缆,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没有听到那条绳缆砰然断裂的声音……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三岛丸鸣笛三声,船下的水域已经叫做地中海了。
一场飓风刚刚过去,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玻璃。太阳从船的后舷升起来,黄绿色的阳光仿佛在水面下游动,海水越发澄明,飞鱼追逐着航船,起起落落,煞是壮观,有几只竟飞落在甲板上。有蓝鲸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喷吐着飞泉,那水柱在阳光下也是安宁的黄绿色。
徐志摩拉了一张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湿润清爽的季风,吹拂起他浓密的头发,他推了推眼镜,大口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这黄绿色的阳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遥远的地方。
这是1922年9月,徐志摩怀着异样的心境,搭乘这艘日本商船,在海上已经迎迓了几个日落日出。
他眯起眼睛,仿佛听到那黄绿色的阳光一样的声音从海里传来,仿佛听到一粒鱼卵里的生命砰然开放,仿佛听到一只怀珠的母蚌痛苦地呻吟。
遏不住的诗情在撞击着他的心扉,他脱口吟诵着: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隐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他多想这地中海的季风能够强劲些,再强劲些!把他的诗句传导给梦绕魂牵的林徽因。他是为了一个梦想,中断学业踏上归途的。这个梦想,好像血管里的毒液一样折磨着他,为了那个无法排遣的影子,他寝食不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痴痴地勾勒着那张千遍万遍默想过的面庞,可总是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只是一些回忆的碎片。
梦也做不成一个的时候,诗却写了不少,每一首诗,都是献给心中那个偶像。
他站起身子走到船舷边,凭栏临风而立,索性开怀吟哦: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此刻的徐志摩,已经为他的所爱,清扫了心灵深处那片最圣洁的土地,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而来吗?经历过了,挣扎过了,他已心平如镜。
6个月之前,他曾致信在德国柏林留学的妻子张幼仪,坦率地谈了自己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刚刚发出,他便动身去了柏林。此时,张幼仪已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彼得,小彼得刚刚满月,已经会甜甜地笑了,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目光,去回报儿子那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然而,他还是请了金岳霖、吴经熊做证人,与张幼仪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徐志摩把十指插进头发里,他被自己的诗句燃烧着。这样的时刻,一根火柴便能引发他血液的沸点。
海,在他的眼前宽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