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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成双(转贴)——一篇很老的文章,也很感人!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们沿着一片生长着红褐色赤松的山坡往坡下走,走是慢慢的那种样子,懒懒散散的,精神和筋骨都是松弛的,因为要抵抗风雪,身子略微有点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们沿着一片生长着红褐色赤松的山坡往坡下走,走是慢慢的那种样子,懒懒散散的,精神和筋骨都是松弛的,因为要抵抗风雪,身子略微有点儿向一边斜着,脸也就捎带跟着向一边斜了,这样就不至于被乱风飓起的雪粒子打得生疼了,这种样子,在漫天洁白的风雪中不是那种从容的样子,那种休闲的样子,而是一种漫不经心,一种倦憾和懒散,一种看不透的茫然,相反倒印证了这种天气。 

  天气是这个季节里非常恶劣的那一种,俗称鬼见愁,就是说,鬼在这样的天气里,也都把门掩得紧紧的,守着烧得炽旺的炭火,死乞白赖地不出门。气温很低,低得万物都没精打采的,好像都打着瞌睡,若是活动着的,一律很缓慢,既无速度又无节奏,一个个要结成凌似的,乌儿根本就不敢从天空中飞过,主要是不敢伸开翅膀,若一伸开翅膀,在这么低的气温下,翅膀立刻就会给冻脆了,再一扑扇,羽毛都化成了粉灰。能见度也低,因为有雪,鹅毛大雪,石蕊一般大朵大朵的,密无间隙地往下飘落;关键是还有风,很急的风,刨刀磨剪的风,把雪花刮得四下里乱撞,风又是看不见的,来无踪去无影,只知道怂着雪在那里张扬,阴险得很,于是就看见雪花一片片的,满世界都是,一会儿悠悠晃晃,一会儿气喘咻咻,一会儿鞭抽似地往南赶,一会儿又水泼似地向北涌,没头没脑的,让人看着眼累。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 
  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 


  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风过时一片尖啸,目光炯炯有神,牙爪坚硬有力,细腰宽肩,腹部收得很紧,很像一具造型美妙而又严格的细颈瓷瓶,他属于那种魁梧伟岸的样子,那种能烤化岩石驱风避流的样子。他那种样子,一看就知道皮毛下是有过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创伤的,那些创伤是一些坎坷不凡的经历,那些坎坷不凡的经历蓄集起来,若是不放弃,就有所不同了,就是一种实力和气质的显示了,进一步的,就是一种高贵品质的显示了,当然,人们现在是看下列这一点的,人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他棕黄色的皮毛,这种颜色的皮毛,在一片洁白的大雪中,仿佛就像这个世界留存下来的最后暖意,它是唯一对抗着这个冬天世界的象征了。 

  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充满了灵气,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体态匀称,顾盼有风,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样子,也就是说,他让人知道什么是有,什么是在,而她呢,不像他那么抢眼,不像他那么老想着占地势,让普天下的人,都冲着他鼓掌,她是另外的样子,同样也是一种标志,因为有了她的样子,这世界才不光是有了,而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活过来了。她的皮毛与他也是不同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那银灰的颜色与这冰雪的天气搭配得极好,是它使这白得糁人的大地间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这也是一种富贵的品质,因为有了这种富贵的品质,她就可以和他匹配,他们共同的,与这毫无生机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儿步的距离。 


  他的步子稳健,有力。这是他一贯的步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些犯躁,步子下得急。有一种故意作对的成分,这样就踢起一道道雪掺子,那些雪掺子扬起来,在他缃黄色的腹部粉碎开,慢慢涸化入凝止的空气中去了。他这样是带着情绪的,他在前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转过他巨大的头颅来看她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分明也是带着情绪的,用尽可能多的眼白部分,自下而上,狠狠地剜那么一下,同时在鼻孔里哼一声。 

  她在他的后面跟着,目光一直是在他的身上的,当然也就完全能够洞悉他的情绪。她满不在乎,步子轻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着。这也罢了,她反而要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着他,迎还不老老实实地迎,而是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顽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所有狼的眼睛一样有点斜,眼斜着,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润,永远地有着一层雾气,况且还笑着,这样的眼神,连漫天飓着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酽酽飘不动的样子,哪里还能迎合他,给他赌气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围呢? 

  这样他就更有气了,他发狠地用脚去踢雪,把雪糁子踢得扬起来迷住了眼睛。他这个样子,使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头狼,反而倒使他像了一个不晓世故的孩子,这一点,他从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晓世故就不晓世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想。在鼻孔里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他这么想,这么做,那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野兔子,它从一丛生着乳白色绒毛的白薇中蹿了出来,在他们的面前仓皇地逃开,他那个时候正好有点肚饿。他们站在一片雄伟的塔松林子边上,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头灰褐色的雪豹。正懒洋洋地朝树林中走去,而他们的头顶,有一只淡腹雪鸡,正卧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兴奋起来。他想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这么想着,埋了头,收了四爪,微徽提起下腹,身体向后坐去,然后一发力,弹丸似地射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的前面蹿了出去,她穿花似的用她灵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来失去了速度和节奏,她还用前爪撩起雪掺子来,去扑赶郡只惊恐万状的兔子,使那个踩着死神发梢的可怜鬼跑出更没有规律的步子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开心。她想和他做一个游戏。有时候他太严肃了,跟七月间的太阳似的密不疏风。她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有更多的惊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来选择,她宁可选择游戏而放弃美味。这当然和她一贯的不操心生计有关,但是不是可以说,这也和她一贯的快乐心境有关呢?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丸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来说真是够漫长了,这其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她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做为狼,他们的生存环境是相当恶劣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赐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放手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他为了那只免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却还在调笑他,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的。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的停下来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停了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有一只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做雕的大乌,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黑色的弓型嘴,跗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膀:带起了一片雪,那片雪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内。一只是有着紫绿色金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沙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的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有点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办枚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为那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它竟没有被大雪掩没。那是一枚十分漂亮的齿菊石,它的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样子真的就如一朵绽开着的菊花,或者就像是一滴凝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它,他的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咙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化石给彻底地迷住了,那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他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危险是来自同类的。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约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

11 个解决方案

#1


本来他已经走开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它那个不字后,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名叫派的狼群和这个名叫夜蛾的年轻公狼,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不参与他们的那场狂欢节,他也就没有必要留在那里了。实际上,他已经转过了他的身子,朝一旁走开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话却使他站住了,他在风雪之中重新转过了他的身子。 

  他盯着夜蛾,说,你说什么? 
  夜蛾说,我说你们俩是一对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他有些困惑他说,你怎么了?你没病吧? 
  夜蛾傻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健康,我简直太健康了,倒是你们俩,像一对呆瓜。 
  他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夜蛾说,我知道,我在嘲笑你们。 
  他冷冷他说,你活腻了。 
  夜蛾说,哦? 

  她站在那里,她和夜蛾身后的那一群狼,这时都警觉地注视着他们俩。夜蛾身后那一群狼,接二连三地伸长了脖了朝着天空嚎叫。她没有,她只是扭过头来安静地看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也就是她的,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这一次没有和她交视目光,他这一次只是紧紧地盯着山坡上的夜蛾,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这和生兔子的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他邀请了他们,他拒绝了他的邀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说他们不识抬举?凭什么说他们是一对傻瓜?这头名字叫做夜蛾的狼,他很年轻,很英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傲视一切,如果他真的认为他可以这样做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在雪地里慢慢弓起身子,把四只爪子撑直了。他的棕黄色的皮毛就像一袭披风似的,在凛冽的北风中乍立起来,他的两只耳朵像一对短刀,紧紧地抿贴在脑后,风在那里不断地被切割开,发出尖锐的呻吟声。他面对着山坡上那头有着黑色毛皮的年轻的狼慢慢抬起下颌,目光中渐渐渗出血色,他的样子充满了威严和骄做。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不肯风化的岩石,风扬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击打在他身上,立刻就粉碎了。 

  他那么站立着,然后,他慢慢朝着山坡上走去。 

  夜蛾是在最后那一刻做出了那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太过于冷静,有些含着屈辱的成份,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至少避免了一场血腥厮杀,进而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羞辱,夜蛾似乎是突然悟到了自己的无聊,要么他是听到了二十里路外草甸子中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如音乐的招呼声,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夜蛾在敌手即将走上山坡的时候扬起他漂亮的头颅,朝天打了个尖啸,扭过头去,带着他那二十多个部下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嗥叫得太张狂,狼在风雪之中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派的消失,使整座山冈一下子就寂静下来了,只有单纯的风雪声,在稀疏的松林里撞来撞去,仿佛是一阕重返的天籁,他站在那里,似乎对派的消失有些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回念头的重心似的。她从山冈下,慢慢走上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是在一处的,遥视着由派搅起的正在徐徐落下的雪雾,她知道因为失去了一场搏击,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他是有些失意的,甚至于,他是有些疼痛得切齿的,她当然也是为着他而遗憾了,但同时她也认为,他们是不配与他作战的,他们只配呼啸着去袭击那一群转场的羊儿。她这么想着,就温馨十足地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脖颈,去摩擦他昂立在那里的脖颈,她要把他的失意摩擦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的。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极了。实际上她早就有点饿了,他们还是在两天以前捕到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那之后他们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有一次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的失败是合乎正常情理的,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高坡上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可是他并不是一只乌,而是一头狼,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呛,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她乐坏了。有一阵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真是喜欢他的那种执著的傻劲儿。他的念头充满了金黄色的理想主义抱负。他怎么会想到去捕猎飞翔在天空中的鹰的?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得到的快乐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觉醒时的每一个角落。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的呢?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地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简直都想哭出来了,她甚至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和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使视觉成了土地上最莫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东西,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他们不愿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此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看出她的快乐正在风雪之中迅速消失,她的湿漉漉的黑鼻子是冰凉的,银色的皮毛在渐浓的暮色中缺乏光泽,潮润的眸子里那层迷人的雾气正在不可遏止地消散开。这使他感到烦躁。他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感到脸红。有一阵他竭力驱使自己不转过脸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么样的丈夫呢?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的。 

  天很黑,风雪又大,一酱柞杆远的地方就难以分辨出什么来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去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头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汩汩地老不见底,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水脉,就枯了,空剩下三丈来深的干井筒子,冻得像岩石似的井壁上,图画似地长一些叶片儿肥大的铃兰和宽叶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乎乎的泥苔。井在平时被村里人当成一口窖,窖些地瓜自莱之类,不当窖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纪念,冷冷森森地躺在那里,让人们来来往往地看了,一点点忆出它往昔的好处来。 

  井的样子像大地上的一只独眼,时刻睁着,本来也是无碍的,偏偏连日下雪,偏偏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黄棕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雪披捧着雪,就将那口并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村里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风雪,呼吸都封住了,还会有谁往村子里来。村里人若想到了,也许就不会往井口埋雪披了。问题是,村里人实在没想到。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膨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嘻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黝黝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地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又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也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桔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他都闯过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祉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上,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2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敞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薄,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去的。 

  他这么说,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这么决定了,他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了。雪和风停得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爬在井口的她就完全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上,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它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是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去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此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们两个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他根本不可能再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爬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而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上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给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下雪。晴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长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她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鸡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自己一动就会把松鸡吞进肚子里去,她是强忍昔肠胃的痉挛才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的。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跳上井台时撞伤了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观察他。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眺。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和灰心。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是把她的前面两只爪子伸向他的,她是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地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地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看着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爪印罢了。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地都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绰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阳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漫长的凝止之中,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的雪橇,它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身子上,麻酥酥的,他没有去抖落它们。他仍是不动的样子,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困难地来到了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为了填饱自己并且准备更充足的一份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停止过追逐和厮搏。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飘得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悠悠缓缓的很美丽,因为如此,因为那些无声的舒缓,才让人觉得这飘舞着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静滥和安详,雪是无染的雪,洁白到极致,就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见他用力而专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满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湿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别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刚刚黑,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归还给了他信心,整个白天渗透进他全身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已荡然无存。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了他新的尝试。 

  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她再折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奇迹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等她回到井台边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着她笑了。但是没有。他并没有站到井台上来。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朝井上扑来。他干得是那么地投入,那么地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人和卖力过。可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跃起都伴随着同样距离的跌落,他跃起的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几次他都摔得很厉害,好一阵爬不起来。雪是静静地在那里下着,样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着一朵朵飘着,老半天都落不到地上。这是风做成的风一不在的时候,雪就下得有点怪模怪样了。竟然有月亮,很圆很亮的月亮,明目张胆地挂在那里,一点也不受雪花的干扰,他在月亮下跃起,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月亮就抖一下,一直这么抖下去,终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雪光。有一只风头百灵落到井台边来,歪着头朝太阳看,看一阵,张嘴来了一串亮丽的啾鸣,阳光在那串亮丽的啾鸣声中碎成无数金黄色的矢羽。他躺在井下的背阳处,让黑暗和潮湿把自己罩住,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他浑身肮脏不堪,土黄色的皮毛凌乱得完全不成了样子,因为不断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经有些浮肿了,这使他显得相当的萎顿不振,他把他的整张脸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动不动,就这么,捱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白天。 

  她在整个白天都不曾有一刻的停歇。为了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部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她顾不得她那身凌乱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处受了伤。在追逐一只蛮狗而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去攻击一只鬣狗,结果被对方咬伤了脖颈。她带着那些伤口,拖着一身随风披拂的银灰色皮毛在松软的落叶上奔跑,她掠过白桦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满了一种伤感和悲壮,而她奔跑时带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云雾似的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悬在那里不曾散去。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愧疚的疼痛。她的运气太不好了,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是饿着的,只是象征性地舔食了一些雪。她知道那只可怜的松鼠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如果在平时,他连正眼也不会瞧它一眼的。它完全够不上他瞧它的资格。可现在她能做些什么呢?她能把那只松鼠给他么?她的心里一阵阵地疼。她觉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认为是她使他受到了这样的耻辱。 

  但是接下来她所看到的事情却使她从沮丧之中很快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了一阵惊喜,他在井底,但却不像昨天那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是在那里忙碌着,忙得大汗淋,他是在把井壁上的冻上,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它们踩实。他那么干着,非常投入。他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来,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上上,显得湿漉漉的。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着头,伸了双臂,满怀热情,一爪一爪地从井壁上抠取冻土。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垫高,缩短井底到井口的距离。也就是说,他是在那里,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一旦明白这个之后,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她想他是多么地勇敢哪!她的喉咙哽咽着,差点儿就把这句话喊出来了。 

#3


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们肯定会如愿以偿的,他们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这个美好的前景就和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有村子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做。他们抛冻土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抛累了,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打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粱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地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给他的伙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瑰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呵,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重伤的他做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袭击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共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把自己掩藏在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报警的。在黑夜到来的时候他开始了不间断的嗥叫。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要她逃进橡树籽的味道和松针的味道中去,离开人和火药的暗算,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血泊中挣起头颅,把它昂起来,朝着头顶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当然是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朝着井台这边嗥叫,她的嗥叫是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决不离开。他开始烦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大声地叫她滚,叫她别招惹他。他威胁她说他会撕烂她的脖子的,除非她立刻走开。他把她理解错了。她也许够不上他那么勇敢,但是你若想吓唬她她反而不吃那一套。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那声音在雪野和森林之间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少年,他们在窝棚里耐心地藏着。他们先是听到了井下的他和森林里的她在那里嗥叫着。他的嗥叫急促而严厉。她的嗥叫悠远而焦灼。两个少年很高兴。他们高兴,因为另一个目标的出现证实了他们最初的观察和判断。他们只是有点急。他们弄不明白,那两只狼,他们在那里嗥叫着,呼吸毗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她是慢慢走出那片森林的。她斜着身子,把自己亮在白拌林和橡树林的护佑之外,高傲地昂着头颅,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着暗算的到来。她和他都停止了嗥叫。那一刻,雪地里一片宁静,连雪堆坍塌和冰挂坠落的声音也明晰可辨。空中先是干净的,这时就有一阵风经过,把一些干爽的雪粒子吹起来,吹到空中做再一次的飘舞。风儿吹过之后,她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的,迈开步子,朝井台这边走来。 

  两个少年,他们是被她的美丽惊呆的。她是一匹怎样美丽的狼呀!她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步子是矜持的,从容的,她那种样子,使这个被冰雪覆盖着的大地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景色。 

  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抠动了扳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她面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们用不着怕谁。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有些沮丧,两个少年在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他们决定留在那里,使他们的伏击有个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啄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他的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烦躁感,他把它当做一种责任,他不知道她也是把它当做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那么持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在那种不下雪的月夜里,她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她是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的。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野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野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在叫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烦他,否则他会要她好看的。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她爬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眼泪汪汪,她不断地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去,她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去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具有智慧,他们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往后的时间,坚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值班,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怎样,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的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始终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大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是有收获的,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着,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也是被激怒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狼较量下去,分出个高低来,这样,她和他们才形成了这种胶着的抗衡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和他们之间的那种胶着的抗衡状态出现了一些混乱,以至于让他们有了一回可趁之机,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之间的这场抗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赢家会是谁,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混乱毕竟造成了,同隙毕竟出现了,它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长期的周旋状态,使她和他们必定地要在那片空旷的雪地里对手相逢。 

  事情是由他做下的。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样的嗥叫,他的嗓子肯定已经嘶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这让两个少年揪心死了。但是第三大的早上,他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最后那一丝破裂的声音悠落到雪地上后,四周里一片寂静。两个少年,他们愣了一会儿,钻出窝棚,朝井台跑去。他们跑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看见那匹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抵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野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边。 

  两个少年,一时有点发懵。他们不知道井下发生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死了,而且是撞死的,这是事实。他们都有些沮丧,分明是受了一次打击,而且对方是拿着自己的生命来打击他们的。他们灰头灰脑的站了一会儿,实在也站不出什么结果来,其中有一个就说,找绳子,把他弄上来,回家去。另一个听了,抬手抹一把冻出来的清涕,说,嗯哪。 

  他们这么说着,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判断和分析是正确的。那两只狼,他们一直试图着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着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难道他的死不就是为着这个的么? 

  两个少年,就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他们走得没精打彩。他们回村子去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多

#4


阿普

#5


早看过

#6


儿童文学上早发表过

#7


#8


当然,我早说过这是一篇老文章了,但我喜欢  :) 
以前只看到过书,没舍得买,所以只看过一遍

#9


在人生版的专题里有~:)

#10


to  21bird(世纪菜鸟:红尘多可笑) :怎么不早说?我一直都在找 :(

#11


不好意思,既然有了,那我就结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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